我看见满是皱褶、花边和流苏的衣服套在美丽的身体上,十分漂亮,我就常想,这些衣服好看不了多久,然后就会起皱,再也熨不平,就会沾上灰尘,灰尘厚厚地积在褶子里,再也除不去,我想,每天把同一件珍贵的衣服清早穿上,晚上脱掉,谁也不愿使自己显得这样悲哀可笑。但我看见一些女孩,她们长得相当漂亮,显露出风情万种的肌肉和骨节、富于弹性的皮肤和如云的秀发,她们日复一日,总是穿着这套天生的面具服,总是把同一张脸放进同一双手掌中,在镜子里映照同一张面孔。

只是偶尔在晚上,当她们从宴会很晚归来时,镜子里的脸看上去憔悴、浮肿,布满灰尘,已被所有人看见,这套面具服就很难再穿了。

随感:

卡夫卡把姑娘的身体比喻成了漂亮的衣服。衣服穿久了会破旧,而姑娘们的青春也会很容易挥霍殆尽。在美妙的时光过后,在尽力欢笑过后,剩下的只是“破旧”的青春容颜了。姑娘们可以变换很多件衣服来保持她们的美丽,但是青春的衣服只有一件。而且,人们会厌倦一件贵重的长袍,却永远不会厌倦自己的青春。问题就在这里。

人们总是自恋的,不仅仅是女性,每个人都愿意陶醉在自我欣赏里,而对于自我的兴趣和热爱,让他们进一步去热爱生活,去渴望得到别人的观看和欣赏。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,人们总乐此不疲地把自己展示出去,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总是积极的,渴望价值认同的。不论是美貌还是其他值得骄傲的特点,人们都把它们当作一件好衣服穿在外面炫耀,即使这件衣服有那么些制作不精良的小地方,也要把它妥妥帖帖地隐藏在不起眼之处。在“人生”这个互相展示的盛会上,人们得到了心理满足。可卡夫卡不是这样。从他的传记看,他是一个羞涩的、不自信的人,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参加舞会对他来说是一件避之不及的可怕的事。他对那些漂亮的衣服有一种天性里的躲避。因此他对年轻人的这种炫耀有自己独到的看法。他充满洞见的目光看到了舞会之后的情况: 衣服“已经被太多的人所观看,而且几乎再也不能穿用了”。于是人们露出了本相,变得空虚、干枯、疲倦。这时候我们还能给自己剩下什么呢?只是虚无而已。何况,在卡夫卡看来,整日穿着同一件衣服到处展览而不厌倦,又是多么“倒霉而愚蠢”的事啊。

但是,不穿着它,我们又能怎样呢?尽管我们了解到它是虚无的,但是还是得继续穿下去。不管是无意识还是有意识,不管是兴高采烈还是心灰意冷,那件衣服成了我们的生存方式,我们必须穿着。这也许是卡夫卡没有说出来的话。哪怕人整个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,对于我们大部分平常人来说,生存的痛苦和欢乐都是真真切切的。正因如此,这篇短文中姑娘深夜照镜时“显得疲乏、浮肿、布满灰尘”的衣服所引致的冷落感,才深深刺痛了人心。

有的时候想想,人的一生真的好无趣,每个人都好像一台带着面具的信号接收器,奔波一辈子,只是为了接收其他人对这幅面具的评价,好让真实的自己从这些评价中得到生存的满足感,多可笑。

衣服是面具,身体是面具,金钱是面具,可爱情信仰梦想这些我们认为高贵圣洁的一切,又何尝不是呢。